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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我们忙于“双一流”建设时,别忘了学术圈也有“第三世界”


编者按  中国高等教育扩招后,大量的年轻学人作为新鲜血液被补充到大学教师队伍,他们被戏称为“青椒”。关注中国未来学术发展,关注“青椒”群体,《探索与争鸣》微信公众号推出“青教心声”专栏,邀青年学者执笔,诉说“青椒”心声。力求多方位展示“青椒”生活,让更多人深入了解这一群体,为有志走学术道路的青年学子提供参考,并更加深刻地思考中国大学和学术发展的未来。

本期为“青椒图鉴”系列最后一期,我们继续关注“教学型”大学青年教师的生存现状。现在,“双一流”建设如火如荼,令人振奋。然而,很多个案性的悲喜剧,正置身于时代大潮中。当前仍有不少学校、院系和教师,在教育体系和学术环境中处境艰难,扮演着边缘角色。边缘群体往往是矛盾集中之处,积聚的问题不仅影响学术成绩,甚至可能引发悲剧。学术圈“第三世界”的前景,值得我们加以关注。

 

本期访谈简介

 访谈对象:wfnyhlzzwhjlzmlap(均为普通本科院校F学院的青年教师)

 访谈主题:F学院学术制度下的行动选择

F学院简介

 F学院位于G省中南部的F市,前身为F市师范专科学校和F市教育学院, 2000 年升格为本科院校。

 与其他新建本科院校一样,由专科学校升格而成为本科院校,从总体上来说,尽管学校办学层次得到提升,但F学院科研基础比较薄弱,仍然以人才培养为中心任务,其定位为教学型大学


 深度访谈实录

 

一、游击

 

在我所访谈的几位入职时间不长的F学院青年教师中,大多数人都还怀有科研的梦想。他们中的个别人,甚至还希望通过科研成果的发表,去争取更高的学术平台。但无一例外地,他们都深感几乎没有时间投入到科研中去。教学工作量的要求像紧箍咒般地缠在每个人脑里,短期内基本都是分身乏术。

 教学跟科研时间投入比例?对我来说,教学至少占70%。刚来嘛,给我排的课程比较多,每周十几节课。把大部分时间投在教学方面了,备课都要花很多时间,因为这是新教材。搞科研的时间就很少了,大部分青年教师都是这种状态。而且除了教学繁忙,杂七杂八的事情都是落在青年教师头上,我还兼了系里的支部书记、工会主席。这些都推不掉的,而且都要耗你不少时间,能有多少时间给你做科研?(对wfn的访谈)

 另一位青年教师则教学工作量更重:

 我可以这么说吧,我教学跟科研时间投入比例实际上是9.50.5,我一周将近三十节课,比中学老师还多,明天有四节课,后天一天八节,你说怎么应付?备课有时候都没法完成,肯定备不了那么细,大方面知道讲什么内容,很细的话根本就没法搞不下来。(对yh的访谈)

 在近两三年里,他们能发表的文章都很少,在高级别刊物发表文章更少。他们中有些人,会通过和原来导师合作,通过母校的牌子和导师的名气发表一些较高级别的文章。

 我们这平台应该是很低的,因为我们系一直到2009年才开始招第一届学生,各方面都只是处于起步阶段,没有平台依靠,你只能靠自己,或者借助以前导师的力量,做一些合作。(对wfn的访谈)

 但和导师发文章自己往往排不上第一作者。

 第二作者基本不能算工分,很吃亏;但第一作者署名是F学院又很难发表,编辑会瞧不上。真是两难。(对lzz的访谈)

 他们认为在论文投稿时第三世界的出身影响很大,哪怕写得再好,也难入编辑法眼。

 有个核心期刊的编辑跟我说,我们发的稿基本都是985211高校的,潜台词就是告诉你,你们学校不是985,也不是211,上不得台面。所以学校的牌子还是很有影响的,大家都看重头衔,都看一些外在的东西。(对yh的访谈)

 申请课题更是基本没戏,偶尔有一两名青年教师中了国家自然科学基金青年基金,马上成为学校校园网的头条新闻。中奖者更是兴奋莫名:

当时接到科研处电话,我真是激动地说不出话来,真就像范进中举似的。我已经连着报了四年了,每次都被毙掉,有时不断怀疑自己,觉得自己不适合做科研了,再做下去也没有希望了。现在青基中了,今年拿下副教授应该没有多大问题了,后面的发展也顺多了。(对whj的访谈)

 而更多人,只能跟着原来的导师或系里更有资历的教师报课题,打打下手,积累人脉和等待运气到来。如同他们所在的学校一样,他们的学术发展也暂时还处于一种较为边缘的状态:系里基本没有什么学术团队,更基本没有建立起任何的学术传统和研究方向,他们只能如散兵游勇般地打着游击战。

 虽然学校也出台了一些正式的学术制度,但激励性太弱,制约的条件又太多,并不能真正在他们心中生根发芽并形成持续的制度行动。他们多数是在时间允许的条件下,就做点科研,碰碰运气,运气好就有点收获,运气不好就颗粒无收。

 但即便如此,也不妨碍他们的教学与平日生活,与学术压力巨大的Z大和H大的同行们相比,他们的心态还是显得放松与自在很多。他们中的有些人,更愿意享受教学带来的成就感:

 从学生角度来看,他们不管教师科研做得好不好的,关键就是看教得好不好,所以我做好教学就是了。(对lzm的访谈)

 可能在这个相对狭小的圈子里,学生的口耳相传是获得尊崇感的更佳途径,也是在这个教学型大学里获得地位的重要途径。

 

二、投机

 

而更多的人,已经熬过了前几年的辛苦期,渐渐具备了老江湖的资格。因为随着工龄的增加,他们在各自的系里已有一定的资历,担任的课程也减少,教学任务相对轻松,在小城的生活安逸自在。

 我们这里教师越老越值钱,早期很多老师都是专科、本科毕业的,他们的职称和职务很早就上去了,现在多数都占着中层管理的位置,他们已经成为既得利益者了。(对lap的访谈)

 在这些人中,专科学历层次的已经非常少,大部分是本科、硕士层次。他们中的一小部分人,入职后通过在职攻读学位,读了硕士或博士。但更多的人,仍然维持原样。学术发展对于他们中的大部分人来说,更多意味着职称的提高。而且,如果没有职称提高增加收入的动力,他们很少会考虑做研究和发表文章。

 由于自身学术条件不足,他们多数对纸面上的学术制度不认同,并且也不相信他人和组织会严格按照纸面上规定的规则行动。因此,他们并不担心被淘汰,学术压力甚少。若为经济利益计,多数人会希望发表一些文章,申请到个把课题,从而在职称上更进一步,每个月增加一两千元的收入。

 因此,他们学术行动的目的性很强,文章也多数是根据职称评审的条件要求,发表在对应级别的刊物里。他们也更愿意相信或接受出版发表界的潜规则,通过交版面费、找熟人甚至通过论文中介来发表,以增大职称评审通过的机会。他们的学术成果,多数是重复别人的观点和论述,不求创见。在论文查重软件还没被普及使用的时候,他们甚至大量使用复制”“粘贴来拼凑论文。

 他们多数没有受过较为严格的学术规范训练,学术信念不强烈,对学术声誉也多并不在意,他们更信奉顺利发表,拿到职称才是硬道理。另外,由于感觉自己并不在学术圈子里,信息的不对称更使这种信奉潜规则的心理得到强化。尤其是职称评审,他们多数人都认为,不疏通关系是不行的

 2012年,湖南爆出在高校教师职称评定前夕,有评委在宾馆开房收钱的事件。我就此事征求F学院多位青年教师的看法,他们多认为这种事情很正常,每个省份都大量存在这种现象,只是湖南做得太过、太直接而已。越是资历长的,在当地工作时间越久的青年教师,越持类似看法。他们似乎对学术评价的公正失去了基本的信任,从而再行动上也更投机。当然,也有一些内心坚守者:

 拉关系、花钱买论文发表之类的,我内心还是不愿意接受,总感觉自己评一个副教授不是问题的,就是时间问题。(对lap的访谈)

 但这似乎并不是一个那么合群的想法,更多的人会希望在制度中寻找可乘之机。小城的人情世故也许比学术圈的信条更来得坚固,何况他们大都感觉自己离核心的学术圈如此的遥远。更多人的生活,与小城的一般市民并无二致:闲暇时日,呼朋唤友,喝酒唱歌,打打麻将,自得其所。

 学校里很少有沉下心来做学术的人,就算有个别,做出成绩来了迟早会跳到更好的学校去;要是做不出成绩来,只能被人当书呆子看,因为大家都不认真,你何必那么认真?

 新来的博士们也很快会被同化:他们被领导安排参与更多的项目,安排参加更多的应酬,以表示对知识的尊重。他们为这所学校的学术成果的增长带来了改变,但无法改变的是,是根深蒂固的文化,唯一可以选择是改变自己。

 

小结

 

关于第三世界,沃勒斯坦(Immanuel Wallerstein)早在其世界体系论中将全世界分成中心-半边缘-边缘这三种区域,第三世界所指的便是边缘区域。沃勒斯坦的理论探讨的是国际关系,阿特巴赫(Philip Altbach)则将其理论应用到不同国家区域的学术职业中去。他用边缘性依附性来解释第三世界国家的学术职业发展,认为发达国家的重点大学是确立研究范式的中心,并一层层地向外围扩散,处于外圈的第三世界国家只能处于边缘地带扮演着亦步亦趋的角色。

 对于国内的学术职业,情况也是类似的。尽管相对于西方发达国家的重点大学而言,国内重点大学仍处于依附的地位,但就国内而言,重点大学则是不折不扣的中心,外圈的是大量的地方大学,尤其根基尚浅的新建本科院校,更是处于边缘地带,学术人员呈外圈扩散,这类大学的青年教师,在文化资本和社会资本的积累都普遍相对处于更低位,处于学术圈的边缘。

 从一般性的社会认知来看,尽管像F学院这样的新建地方本科院校刚刚升格,但已经被纳入大学的范畴, 是以大学的合法身份出现的。而长期以来,社会已经形成了大学作为研究高深学问的场所和大学教师作为知识分子的集体认知。即普罗大众更习惯于以学术水平的高低(有多少一流学者,出了多少科研成果)来评判大学的水平和教师的声望。因此,即便对于F学院这类地方大学的青年教师来说,尽管学术基础薄弱,但为取得其自身的合法性,也必须将研究高深学问知识分子的身份内涵作为其行为的基本取向,并勉力维持着与这种身份内涵与社会认知相对应。

 但在目前大学评价机制仍以学术为最主要途径的前提下,他们只能继续在第三世界被平庸。尽管大批的博士会被继续补充到这些大学的岗位,但并不会对这个格局产生根本的改变。偶尔有一两个愿意下苦功夫的幸运者,能在高级别课题中标,马上成为F学院的重要新闻,接受大家的羡慕、抬举和背后的评头论足。但这些都是小概率事件,而且其坚持不懈报课题的最大激励往往并不是来自于F学院的学术制度,反而是来自于其想通过学术条件的积累和提高,以成为离开F学院踏上更好的学术平台的心理激励。

 而作为第三世界F学院,实际上是对学术锦标赛制进行了消解,其内部学术制度的无论是奖励还是惩罚的强度都是较弱的,起不到较好的激励作用。一方面F学院的青年教师中,存在较多学历层次较低、学术研究水平较弱的人,他们的学术条件普遍难以达到竞赛指标要求,难以在学术竞赛中获利;另一方面由于F学院的定位是教学型大学,教学工作量繁重,因此在他们的内在信念规范中,多数都认为能做好教学工作就好了,科研能做就做一点,其信念规范中学术层面的内容较少。

 因此,尽管F学院出于应对国家政策的要求,出台了一些貌似激励学术产出的学术制度。但因为激励强度不足,学校教学工作量大,多数青年教师疲于应付教学任务,难以在科研上投入更多,因此其学术制度认同度普遍较低。他们在学术行动上积极性较低,因为制度在奖惩方面并没有太大的约束力。

 他们中的多数人,更愿意享受教学带来的成就感,或安于本地社会的安逸日子。他们大都认为自身学术条件有限,感觉离核心学术圈遥不可及,在学术发展上基本处于边缘状态。并由于这些因素,他们基本没有形成较为坚固的学术信念,反而对学术潜规则更为信奉,并影响到他们的学术行动。

 

青椒图鉴系列到此完结啦~

再次感谢陈先哲老师的慷慨供稿!

青教心声专栏仍在继续,

《探索与争鸣》将继续与大家一起,

关注青椒群体,关注中国学术发展的未来!